精神优游
— 卢禹舜山水议
中国山水画为中国画之象征。其象征意义在于集中体现了中华文化精神与理念。儒学“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思想,实质上也是中国人尊崇自然,畅神自然的理想表述。山水之乐即是人的自我确认—以印证“我”的“仁”与“智”。缘物寄情,假山水而托怀,于是源远流长地成为中国精神的内核。进一步看,儒学所提出并推重的太极阴阳理念,也隐含在一种山水精神里。山为阳,水为阴;山为刚,水为柔,丘为阳,壑为阴;丘为凸,壑为凹。山水丘壑无不反映太极阴阳之理念,此一理念之视觉美,显然体现了中国人的宏阔的天地意识。在天地意识中,人天合一,“三才”(天地人)合一,于是“人”也得到确认。道家也有庄子提出“逍遥游”,他标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生命境界,影响中国人的思想精神既深且久,尤具美学品格。
可见,山水精神实即人天合一之精神。其后,佛学之东渐带来了“万法皆空”的世界观,“空寂”之美学也变成了中国文化之一高境界。由是观之,乐、游、空之儒、道、释精神交融汇聚于中国山水艺术中,诗文书画等艺,皆见显见隐或浅或深地折射出上述思想意识,山水之美于是蔚然矣。历代山水画家期期以求者,大概如是。
经历了唐、宋、元、明、清的山水演化,二十世纪之山水领域面临了新变局。此一变局是在政治文化的思想激荡下的必然结果。创新与变革成为了时代强音与人文思潮,中国画的变局又岂能不来临?于是与科学思潮相交而来的“现代”思想也悄然而兴,以至渐成主流。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山水画一直是农耕文明和田园文化的产物,山水田园作为知识分子或文人雅士的精神家园和情怀寄托而被描绘礼赞。
直至齐白石、黄宾虹、潘天寿、陆俨少、陈子庄等皆是传统山水精神的表现大家。迄于林风眠、石鲁、李可染、赖少其而山水画之表现便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林与石均将个人精神符号化,在山水(或风景)画里张扬了一种强烈的个性生命情绪,苍凉或奇崛,与传统山水相异帜。而李可染凭藉写生手段(为祖国河山立传),彰显了崇高而深沉的时代颂歌与个人美学追求。赖少其则在二十世纪末以异军突起之势表现了一种“传统的现代阐释”风范,戛然独到,与传统山水的优雅平和相疏离。
山水画所蕴含的山水精神,既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共识与集体无意识,又是每位画家个体生命情怀与文化领悟的实现与印证。
二
作为1960年代出生的画家卢禹舜,无疑是这一代画家的一个代表性人物。他在系统的科班训练中打下了扎实的中国画基本功,在长期的山水画实践中逐渐积累起了自我的山水经验,在反复研究学习传统中不断探寻到个性的山水图式,终于在1980年代建构了自己的山水风格,形成了独特的个性山水面貌,成为中国画领域一位实力派山水画家。
一位画家画风的形成,自然有多种因素。卢禹舜山水画的风格可以说是汲取了传统的山水符号但又自出匠心,营造了一种山水浑茫、境象无极的境象之美。这与他的天赋、勤奋、学识、视野,以及创作环境、工作能力不无相关。除了具备通常山水画家所具备的条件与素质外,卢禹舜还有一些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有一种沉稳的气质,在生活和工作中从容不迫,因此,他在很早就踏上了艺术领导岗位,具有一种统领大局和把握形势的能力,这也在他的巨幅山水画创作中有所体现,逼边满幅的构图图式,全局的布局溢满画外,不能不说是他个人内在能力的一种外化。而此一布局构图方式显然与传统山水的构图法大不同,传统的留天留地式布局法在卢禹舜山水图式里被取代为满构图,这是他的创新之一。此前的先驱画家林风眠在他的水墨风景里也有这种布局法,但在意象营构上,林风眠是焦点风景,卢禹舜却是传统的散点游观式,不定于一个视点,不拘于再现一个景物,更表现一种人的视野上的弥漫开阔。
卢禹舜曾在论艺时写道:“我觉得,感悟自然的静观的审美方法,可以把审美视点从对自然的亲近引到心灵世界的亲近,这一点囊括了时间与空间、视觉与感觉等艺术概念。”(《静观八荒 对物通神》)试图在绘画意象上参悟大化迁流之感,使得卢禹舜的山水作品具有了一种特有的宏大、幽邃、神秘、变幻的景象空间,这种空间营造,既见“宇宙”又见“心灵”,是心之象、心之空间,其山水精神因而显得沉厚而沉重,具有一种哲学和宗教意味。其代表作《神静通八荒》、《八荒通神》都是这种艺术理念的成功实践。从宇宙深处走来,也即走向历史深处,时空交错,时空合一,时空相忘,人生的思考与感悟便带有了沉甸甸的思想分量。卢禹舜用幽深迷幻的艺术意象静对自然与艺术,呈现了个性化的神秘之美。除此类作品外,他还创作了大量的《唐人诗意》作品,这类作品其风格与《八荒》类作品相关联,但其中有了人的活动,有了生活的道具与场景,在哲理气味中加入了俗世情思,在相对恢宏的景象里,在保持大景象的面貌中,更具体化了一些。但是,由于卢禹舜的艺术气质倾向于思考与抒情,而不是叙事与描画,所以,他的《唐人诗意》类作品仍然恪守一贯的浪漫方法,仍然在意象世界徜徉,而不是落入具体场景描写。与其说,他的诗意画是具体再现唐代诗人的吟哦生活故事,不如说,他的诗意画是抽象表现种种诗意气氛。画面上的时空是被色调弥漫的,同时也是被色彩遮盖的,有一种历史的悠久意象迷离在画面上,观者总不能透彻地看到所要“看”到的内容,就如蒙娜丽莎的笑,给人惊异与追问。我前边提到,艺术家的气质会在作品中显露。艺术本质上就是人。在卢禹舜绘画中这一点也得以体现。
近年,卢禹舜又创作发表了一批《欧洲写生》作品。相较于《八荒》和《唐人诗意》两批作品,《欧洲写生》作品之色调转为了明亮和暖色调为主,至少让观者从远古洪荒或唐人世界游走到了一个十分具体化的现实世界中来。古堡残垣、城市雕塑、现代市容、车水马龙的市井、浓荫密林,现代欧洲的场景、风景呈现,可以亲近而触觉,不再那么幽眇,可是,这些风景(与前边所提到之山水已有别)依然神秘沉静!它们仍然十足呈现着卢禹舜式的迷离莫测的诗意氛围。可见,画家的艺术风格与个性的艺术气质不可分割。在这批富丽华美的作品上,卢禹舜用一向细腻如发、轻盈密丽的笔调,以一个东方人的目光浏览着西洋风景,表达着他的独特阅读与感受。
卢禹舜是一位多能又多产的画家,他职务工作纷忙,社会知名度高,时间总很紧张,但我很吃惊也佩服他的善于利用时间和过人的勤奋。
卢禹舜不仅长于创作,更勤于思考,工作间余,他还记述并撰写了大量的艺术随感与论文,洋洋洒洒,短饤长文皆有,其行文之条理,写作之严谨,思考之深入,亦让人惊佩。这表明他在艺术创作上教学上的成功绝非偶然。
三
中国山水画的历史传统以文化气息为品质,以技法功夫为载体,终以精神内含为灵魂。有鉴于此,历代山水画家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中行万里路、读万卷书、看万张画,步趋攀援上山水画的精神创作殿堂。卢禹舜也不例外,他对此深有体认:“山水之精神,就产生于对自然景物的钟情和细致入微的观察体验中,观察和深刻的体验了,其结果若通过中国特有的绘画手段—笔墨这一具有精神含量的形式语言进行提炼、浓缩进而展示所体现的就是山水精神。”(《论精神》)我们看到,卢禹舜在“精神”与“技术”这一虚一实两维间找到了一个契合点,利用这个契合点创造了个性时空图像。其视觉感之强烈、其色调之协调、其境象之浩大、其笔致之精微都是极其殊胜的。
山水精神,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