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目胡秋萍
孟会祥
 

    说起当代女书法家,无论如何,也不会绕过胡秋萍的名字。说胡秋萍的影响力,又不能不想到“美女书家”这个说辞,因为她是美女加才女。茂猗临池,道韫咏絮,对于这些大才女,过去人们似乎不关注其容貌。高尚其志,高蹈其行的文化艺术,如宗教、文学、书法,大概无关相貌。只有在从属娱乐的艺术门类中,才有以姿容为号召的现象。白乐天写《琵琶行》,不免有“妆成每被秋娘妒”的因素,便是例子。然而,随着近年文化消费化,艺术也就娱乐化。于是“美女作家”、“美女书家”,如雨后的蘑菇一堆堆地冒了出来。而其“美女”的意义,又往往大于“作家”、“书家”的意义。就当代书法家而论,如萧娴、张充和、周慧珺、林岫、孙晓云等,似乎皆无“美女书家”名号。而时移世易,美女与书法相干涉之时,胡秋萍恰逢这样的华年,既搭上了前辈的末班车,又领袖着芸芸翰墨娥媚。于是,胡秋萍虽无意争芳,而与“美女书家”,却也剪不断,理还乱。其实,书法与男人无关,与女人也无关,而只与人有关,苟能乘物以游心,逍遥乎云烟,嗒然而坐忘,呼吸于自然,则观音曼妙,何殊男女?我看胡秋萍书法,不是美女书法,也不是女性书法,而只是书法,近之则点画狼藉,远之则水阔山长,乃其精神之物化耳。
硕人其颀
    《诗•硕人》之谓庄姜,“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一直是形容女性美的标准词汇。硕者大也,颀者修也,即使是女性,至美仍是一种崇高感、华贵感的气象,像蒙娜丽沙那样,像维纳斯的诞生一样,定格在殿堂之中,使人瞻仰之际,尘想尽销,亦犹莲出绿波,只可远观。相比之下,西子捧心,黛玉蹙眉,终逊一畴。
胡秋萍就有这种天然的风度。这种风度并不在螓首蛾眉,也不在巧笑美目,而更在于言谈举止间。她略无琐碎扭捏,不在意那种做出来的精致细腻,而大方得体,全在有意无意之间。比如年龄,十之八九,女子言及年龄,必闪烁其辞,以维护“青春”。而胡秋萍在各处的简介,总是直截了当地写上“生于1962年”。这一标示,实在无需任何心机,而一种自信、自在却油然而生。相比之下,那种常恐佳人迟暮者的戚戚,就显得畏首畏尾,心眼太细了。胡秋萍有斋号曰听花堂,因小品文章冠以“听花堂随笔”。常情度之,必然尽是莳花弄草、吟烟赏霞之作,其实,则读书、写字、诵经、瑜珈、亲情、怀旧、感时、即事,林林总总,触手成春,亦如她的生活,单纯而丰富。而她大方的风度,也正涵养于此。
这种硕人之美,也一一印证在她的书法中。
    观念更迭下的独立实践
    书法复兴以来,创作思潮凡有数变。首先,书法复兴初期,硕果仅存的老书法家,一般上承清末民国的书法创作理念,以碑为主,碑帖融合,属于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于右任的余脉。帖派在上海赓续沈尹默的流派,几几一线。20世纪80年代中期,受美术新潮怂恿,产生“现代书法”。随即在美术化倾向和开掘民间书法的共同作用下,碑派演化为后碑派或泛碑派,产生了“流行书风”。嗣后,经济发展,民族文化自信心和自尊心大增,寻根意识不断增强,而教育的精细化导致了对技术的分析和注重,因而帖派经典重回正统地位。当下,“现代书法”已是明日黄花,虽然还有零星的坚守者,已难形成潮流。这也说明,文化嫁接不可过于简单。而“流行书风”的发展并不一帆风顺,“新经典”的诞生似乎还为时尚早。也许正是这样的演进,为当代书法家提供了最为宽松的创作环境,众神喧哗,莫衷一是,百家争鸣,各有千秋,而“独尊儒术”的时代,可能一去而不复返了。然而,书法的现代转型,关非以此为终结,而恰好是刚刚获得了可以萌芽的温度。尽管整齐划一的创作理念、集团式的创作团体未必成为将来书法的面貌,但是,对于每个书法家来说,都存在着继承与创新、汲取与独立的课题。不面对这样的课题,也就无法自我实现,以史的眼光看,其存在也就可有可无,或者说就等于不存在。
    以此来观照胡秋萍的创作,则其起有根源、凡有三变、初步回归倒也清晰可辨:
   无论从文化角度还是从技术角度看,胡秋萍书法都有明显的碑派烙印。当然,每个书法家差不多都从唐人起步,而胡秋萍在唐碑基础下,最早接受的,是汉魏碑刻的模铸。于是想到乃师靳选。当年,我们县政府和公安局的门匾都是靳选所书,唐人的间架,却是碑派的用笔,苍润之气,犹如雨后山峦。而关于地域影响和文化氛围,胡秋萍曾说:“我们是生活在黄河岸边的人。我们有甲骨文、汉碑、魏碑,这里遗留下来的传统的东西跟江浙是不一样的,所养育的人的心性跟南方江浙等地也是有区别的。他们更多是细腻、温润的,我们就更多一些厚重、悲壮。苍、润的东西在里边。”这一根源实在非同小可,胡秋萍即使写蝇头小楷、临二王尺牍,也笔笔沉重,结字富于拙趣,而无意间追求闳深悠远之境。
    而“三变”要从王铎开始。当年中原书风如狂飙突起,席卷宇内,很大程度上基于对王铎的再发现和当代演绎。王铎的浪漫、纵情和酣醉,撞击当代人的神经,而获得了呼天抢地般的共鸣。也许,书法复兴的时间还太短,人们震撼于力量和节奏之美时,还来不及品读王铎的精微缜密。风光乍现之后,仅有格局的“晚明风”受到批评,胡秋萍也不例外。而胡秋萍的优长之处,即在于一开始就以碑派法写王铎,碑法使他远离了轻滑的涂摸,而笔重墨饱,点画如高空堕石,掷地有声。于是,在“巾帼不让须眉”的赞誉声中,她走到了前台。遂即,强烈的创造欲和对抒情性的痴迷,使她不得不对造型意识强烈的美术化倾向加以注意。其实,在文化长期贫乏之后,人们更期望创新,更期望在短时间内完成无愧于前人的事业。“振兴中华”的口号,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喊得最响,愿望也最迫切。“现代书法”和“流行书风”急功近利式的横空出世,好像让人看到了巨变的曙光。那个时代的书法家,大都做过相应的尝试。那些尝试尽管今天看来不免稚嫩简单,而一种勇于担当的气概,还是让人激动不已。相对于许多书法家的浅尝辄止,胡秋萍是下了大工夫,花了大精力。对“奇、险、怪”的追问,对墨象笔迹的试验,势必给她带来深沉的思索,近乎苦情。是为第一变。第一变给她带来的,不能说是胜利者的经验,但也并不全是教训。在换一个角度看待书法的同时,他获得了某种解放,这种解放或解脱,也许非过来人不可言。而正是在这样的情景下,他回归了王铎。然而,这种回归不是从王铎本身着手,而是上溯王铎的源头——二王以及帖派经典。王铎是帖派集大成者,不走过书史,恐怕也难以理解王铎。是为第二变。第二变是对经典的皈依,尽管胡秋萍书风仍然一以贯之地天风海涛,而其中细微,节节可按,特别是小行草书,多了一分悠游娓婉。遂即,她把目光转向草书。我曾见胡秋萍的部分稿件,对历代草书分析、研究、临摹,就学书而论,走的是再传统不过的路子。这本书至今未见付梓,想是精益求精尔。专注草书,与其说是出于对中国书协草书委员会委员、河南省书协草书委员会主任身份的认同,还不如说是对书法至高境界的攀登。绝大部分书法家,心里都有草书情结,非草书,不足以汪洋恣肆,非草书,不足以融会万有也。王铎平生书迹千万,其最高境界,也在于晚年草书,远祖阁帖,而驱遣唐人,比旭素或有不逮,而望山谷已不暇多让。胡秋萍草书也取法二王旭素,大笔濡染,淋漓满纸,枯润相生,气象峥嵘。是为第三变。如果说前两变是“过去时”,第三变还处于“现在进行时”,更多的精彩,将会徐徐展开。第三变既是回归,也是永无休止的长路。、
    与朝秦暮楚者的游宕无根不同,胡秋萍的每一变,都能形成累积、形成力量。这不仅使她在当代创作潮头屹立不倒,而且始终保持着独特之美。大开大合是需要魄力的,而跌宕之感,也正是她的动人之处。
累积的精彩
    记得一位朋友谈读书,今日《论语》,明日《老子》,佛经、弗洛尹德、叔本华、尼采、马克思、《圣经》……一路读过去,似是而非,居然出口不能言,笔不能文,是为读不能记,记不能化,化不能用,最后落得个狗熊掰棒子,两手空空。学书之人,今日唐,明日魏,后日汉,跟风唯恐不及,临帖从不深入者,大有人在,最后也只能落得个信手涂鸦,全是“我法”。善学者必善积累,一旦拥有,终生受益。
胡秋萍的每个阶段,均非浅尝,均能挹其菁华,为我所用,因而能够耐得品读。
    汉魏碑刻使她拥有了厚重的点画线条,同时拥有了生意和拙味,在大草书的纵横挥洒中,不陷于浮滑和轻飘;在榜书中能够结密无间,点画苍劲。造型意识锻炼了她的全局能力,在漫不经心之的表象下,实寓巧思,大胆的夸张之余,能够拗救无失,反生新意。而对草书的究心,使她的笔致丰富。特别是收放之间,能够举重若轻。林散之曾说过,外功读书,内功画圈。画圈不是容易事耳!其实不仅草书,不拘任何书体,都存在画圈的问题。小之,点画的圆满;大之,结字的圆满甚至章法的圆满,皆在一个圆,皆在于画圈。譬如太极拳,处处皆圆,一处不圆,即是破绽。笔提得起才能宕得开,宕得开才能收得稳,起收朗然,节节可按,中气鼓荡,不留缺陷,才能称得上有法之书,否则,直是挥烧火棍耳。浩大书坛,知之者或不少,而能之者概乎不多。我认为这是胡秋萍最不可及之处。她勇于涨墨枯锋间用,结构夸张而行间摇荡,最后又能收拾停当,主要应得益于她这一本领。
    如果说上述是就书论书,限于书技,而胡秋萍的不可及之处还在于书中有一汪情愫。这留待后论。综合体现的作品,其墨气,其笔力,其气局,其情致,称翘楚于当世,或不为过誉。
    当然,胡秋萍当前的行草书,固然还远不及历代大师举步成规的自由之境,有时为了营造笔墨气象,也可能失之牵强径挺,痕迹明显。正如佛家求圆融,亦犹追步眼前的地平线,望之在前,即之则更在前,这是每一个有作为的书法家面临的永恒问题,而个中意味,或许正在过程中吧。
文化苦旅
    胡秋萍多才多艺,众所周知。她书法的感人之处,也来于她的情致、情愫、情思。陆游所谓“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书法何尝不是如此。不学无文、生活无趣,必将有字匠之讥,哪里谈得上书法?不少人几十年如一日,书法无所进益,多缘于生活的干枯。所谓文化,并非全指读书,而是生活态度、履历、智慧的结晶。读书悟道,柴米油盐,有思致者皆能演为风度,无思致者不过视为苦役,文化的意义,大抵在此。
    胡秋萍的文化生活,我也认为有三个层次。其一,其禀赋过人,少时即长于朗诵演唱,当然,也长于书法。对艺术的痴迷是花季人的通例,而展露的艺术才情,需要长久的灌溉才能茁壮。多方面艺术素养与经历,则为她增添了通感能力,使她始终保持一份鲜活。其二,媒体经历使她接触了大千世界,也淘洗了她的文字能力。如果说第一个层次是艺术层次,第二个层次则是文学层次。胡秋萍诗文俱佳,写作颇勤,与她的书法一样,也是不断精进。在诗与散文的语境中,也许能找到书法,特别是文人书法最初的寄生之所。或许,只有能诗能文,至少说懂诗懂文的人,才能在语意的背景下去读书法。在语意的背景下读书法,与在图像的背景下去看书法,前者为当代人所缺乏,而后者为当代人所新知,胡秋萍在这两方面,都可谓占尽优势。其三,是从媒体到专业书画机构工作,是一个新的环境和契机。正如其诗自谓:“四十才圆少时梦,求来寂寞养清心。繁华删尽秋云里,留得闲情听梵音。”喝茶、聊天、赋诗、填词、坐禅、论道、讲学、游历、瑜伽、漫步……本该散漫的节律下,胡秋萍并没有闲下,她的读书生活显然发生了很大改变,开始偏于哲学,而向文化的不同边缘伸出了触角。显然,她试图以大文化的无垠来笼罩书法,试图站在一个更高远的地方俯瞰笔墨。对书法的钟情、敬畏与亲昵,都将化为一种生命态度、履历和智慧。在乘幽控寂,散虑抒怀之中,获得从容、恬淡和超越。此时,展览、讲学、临帖、创作之类,一一只是担水劈柴,一一又是参禅悟道。这是多么令人艳羡啊。书法,这种艺中之艺,也许只能中国式地完成,人文之妙,宅心之深,微妙幽玄,只能与人表里,与人始终。这是我理解的胡秋萍的文化之旅,而在路上,正是最佳的状态。
    胡秋萍这种对艺术、对文化的勇猛精进,常常令我感动。我认为,至少,她独特的学书经历,独到的书法风貌,应成为当代书法的一个典型个案。

2010年10月14日星期四初稿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