臃肿的填充
杨卫



    人的审美方式总是随着时代的心理在不断变化,往往此时的标准,彼时却成了反衬。比如像我小时候看到的“年青哥哥”们穿着军装,带着绿帽,会被捧为时尚潮流,而到了我成熟以后的今天,这些却均已被视为了老土的形象。这种迅雷不及掩耳的改变常常使人感叹,真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时过带来了境迁,也带来了认识的不断变化。

    看庞永杰的艺术作品,总能让我想到过去。这不仅因为他的作品近乎于抽象,在表现手法上吸取了中国传统文人画的写意成分;更在于他画面的造型,从形态上接近于盛唐时期的人物画风格。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庞永杰有意识的一种追求,但我知道作为一个当代艺术家,庞永杰跟某些喜欢冲锋陷阵的前卫艺术家在性格上有一些不同,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性格的内敛。我们常说性格注定命运,其实是性格注定了喜好,而喜好才促使了对于命运的不同认识与追求。性格内向的人更容易沉溺于往事,当然也更喜欢挖掘于历史的形象。这是性格导致的喜好,也是喜好成就的一种性格。不过,在此我不是要来论述庞永杰的性格,而是分析他的艺术,所以不必在他性格上扯得太开,尽管他的作品跟他性格有不可分割的关系,但我们面对作品时看得最多的还是作品的表意,以及这种表意与艺术史和社会史所构成的关系。

    我前面既然已经说了,庞永杰的艺术作品接近于盛唐时期的人物画风格,那么,我想就有必要先来勾勒一番盛唐时期人物画的特点及其成长背景。众所周知,唐朝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一个朝代,这不仅因为唐朝在分裂的基础上重新实现了大一统的局面,由此而增强了国力;更在于它的开放,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在某种意义上,由汉朝引申出来的“天下观”到了唐代才真正得以实现。这种大气的局面必然会影响到时代的审美心理,我们暂且不论唐诗所表现出来的气度,单只说那个时代的绘画,恐怕除了今天,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那时候开放。从现存的一些唐朝人物画卷中我们能感受到那种不同,比如妇女开始裸露出脖子以下的部位等等。这些都传递着一些解放的气息,尤其是对妇女肥胖的推崇,以臃肿为美的标准,迥别于其它历史朝代的艺术作品中文人清苦惆怅的形象,都无不表明了那个时代安泰舒适的富足与盛况。

    南宋以后,国力开始衰微,呈现出日弱而下之势,汉唐的盛况从此不复存在。这个巨大的遗憾,更使汉唐变为某个象征,成了后世的文人士子们不断追忆的对象。这也就是所谓“汉唐情结”的由来。中国历史上的屡次振兴几乎都是追逐着这样一个情结,包括“五四”运动,尽管是从西方拿来“赛先生”和“德先生”,但在自强救国的情怀深处蕴藏的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汉唐情结”。事实上,80年代的“新潮美术”,以思想解放为旗帜,以推陈出新为目的,也曾有过这样一个情结。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栗宪庭80年提出的“大灵魂”概念。这个“大灵魂”概念以汉唐之气为理论基础,成为“新潮美术”的价值支撑,也直接促进了80年代艺术思想的繁荣。

    庞永杰的艺术追溯了这样一个盛景繁华的背景,精神的源流是80年代。正如他对形式的探索,将东方的写意与西方的表现相结合,带有明显的80年代艺术特征一样。这种注意于形式意味的探索,正是现代艺术的一个显著标志,也是艺术从过去的文学叙事中独立出来,自成章法的开始。80年代的“新潮美术”借鉴了西方现代艺术的原素,特点就在于实验各种各样的新颖样式。通过这种实验,“新潮美术”才由此脱离了政治的禁锢,走向了真正独立的审美文化。
庞永杰出生在60年代末,80年代正值学生阶段,尽管作为学生,他没有参与到80年代的文化潮流当中,但也耳濡目染、深受了那个时代的影响。在我跟他后来的交往中,接触到他的不少朋友,其中大都是80年代活跃的“新潮美术家”。由此可见,庞永杰跟那个时代已经结下了不解之缘。正是这种跟历史的结缘,使庞永杰的艺术具有了某种回头看的色彩,从而区别于90年代中国当代艺术的社会批判潮流,自成了文化追忆的一脉。

    90年代的中国当代艺术潮流与80年代有一个明显不同,不同之处首先在于它的社会学转向。这种转向以对现实批评的强化,重新抹平了艺术与社会的关系。其次就是对崇高意识的逃避。这个逃避更使原来的文化建构变成了社会解构,从而导致了泼皮、调侃之风的盛行。庞永杰身处在这样一个文化旋涡当中,可他的性格又使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一个文化现实。所以,他有过郁闷,也有过苦恼。这其实都可以从他早期的作品中看出痕迹。比如他早期的作品颜色都比较灰暗,笔触也很杂乱。这些均反映出了庞永杰当时的一些情绪,即希望对那个时代有所超越,却又看不到光明的前景。

    庞永杰在艺术上的成熟应该是2000年前后,新世纪的钟声敲响之时,正是他迈向而立之年的开始。这似乎成为了一个契机,使他能够借着这个新的时代气象在人生而立的时候重新打开自我,释放出长久压抑的心声。他的艺术正是在这个转折点上慢慢剔除了一些焦躁情绪,开始走向简化,并逐渐浑厚。与此同时,我所说的盛唐时期的那种人物画风格被撷取到他的画面,并抽象化地转换成了一个个美丽的载体与欢愉的寓言。由此,我看到了庞永杰在艺术上的成熟,其标志就在于他对自我的确认,已经由原来80年代的文化影响,逐渐走向了历史的纵深。

    这无疑是一种柳暗花明的敞开,敞开之后所获得的不仅是一种宽广的心境,更有一种全新的历史发现。这个发现即是我前面所说的那个“汉唐情结”。正是因为在人生最为关键的时刻,庞永杰捕捉到了这样一个激动人心的情绪,才使他的艺术在形式夸张的背后具有了精神愉悦与灵魂激荡的内容。而通过这样一些内容的填充,庞永杰的艺术才由臃肿的形式转换成了精神的线索,使我们能够借着他的艺术样式去重新追忆起久逝的汉唐之风,从而与今天中国走向世界的富强之梦形成某种历史性的连接。

2006年2月6日于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