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是人生最难的决择
       

        这些年,一种纯粹的怀旧主导着我。

        我像一个单纯之至的孩子,一股脑扎进了对远古的幻想,用各种可以采用的形式和古人对接。古人溪山行旅的孤寂遥迢,高人雅士与圣贤共语的畅达适意,一幕幕的情景时刻萦绕在我的脑海。在凭空臆想、翻阅典籍、临习墨迹、吟唱古风的过程中,和古人对话,发思古幽情,我感受着艺术对我心灵的洗涤。这一切,皆来自于兰亭!

        2009年年底,我获得了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艺术奖”一等奖。作为书法界最高的奖项,他的影响是巨大的。随着获奖,我调入了平顶山市书画院,书画成为了我的专业。一个记者曾经问我,这么多年的学书之路,你经历过失落,也感受过荣耀,学书之路,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其实,在此之前,我一直懵懵懂懂,全凭对艺术的一腔热爱一路走来。为了生计,我曾经下过工厂车间,出过板报,和一线的工人们一起背过一百多斤的盐袋,穿梭在隆隆的机器中间。也曾做过业务,翻山越岭拜访客户,走街串巷家长里短,可以说奔波劳碌,甘苦自知。但是,不管在哪一种处境下,我热爱书法的真情不改,书法成为我排解烦忧,抵挡生活困难的精神利器。我更能够体会,书法的最高境界是情感的渲泄,苏东坡被贬黄州而作《寒食帖》,颜真卿痛失亲人而书《祭姪文稿》,没有经历过苦难,不可能成为书法家。书法带给我的不仅是快乐,也有痛苦,那是身体和心灵的痛。在几十年的书法学习中,我习惯了寂寞、宁静。和古人朝夕相伴,我的骨子里多了一份水墨交融的恬淡;用心灵和先贤对话,我的思想里多了一份纯粹的浪漫,那是一种独处竹林茅屋的悠然亦或灵狐幻化红袖添香的梦幻。我把 “运到盛时须警醒,身处逆境当从容”作为信条,我坚信“尽人事,听天命”。我是幸运的,靠着这份坚持,我改变了自己的生存状态。

        在幼年的教科书上,一幅画让我至今仍记忆犹新:一个矿工嘴上叼挂着盏煤油灯,弓身拉着沉重的煤筐,在低矮的巷道中汗流浃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幅魔鬼炼狱图,这就是常被人称为普罗米修斯的煤矿工人。在煤矿长大的孩子,知道什么叫艰辛。那一座座堆积如山的煤,是矿工一铲铲挖出来的。8岁那年,我就随着父母修铁路来到这座煤城,一家人挤在只有20平米的房子里。生活的艰辛,使我没有可能享受基本生活以外的东西。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可以上美术、书法课,喜欢写字的我却只能站在窗户外偷学。那时候,我就想,如果有一天,我也要写一本书法集。可是当我获得兰亭奖之后,我却胆怯了。我问自己:这就是我多年来苦苦追求而来的书法成果吗?非也!我从旧箧中收拾了多年来积攒的作品,看来看去,没有一件叫我完全满意的,这些作品里面或多或少都有我的思想。它们写得时间不同、情境不同、内容不同,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包含着我的沉郁,我的哀愁,我的性灵,我的境界!

         “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沈浊而鈋钝,得其质直,其辞多古。(《颜氏家训》句)”我生在中原而得中原文化之厚,也许在骨子里,在我的性格中已经浸入了北方人的豪爽、大度,我喜欢碑的刚劲、粗放、朴实、骠悍、犷放。在学书过程中,我从碑入手,遍临碑、志、造像记、摩崖等刻石,又转过去临写经文、文书墨迹,我沉醉于那种刀锋凌厉、横竖有力的汉字,并且身体力行探索多年直到获得兰亭奖“艺术奖”一等奖。可是如何定位以后的书法之路,如何把碑、帖结合得更好呢?我在苦苦思索。2010年春节刚过,我奔赴天津,专程拜访了北碑巨匠孙伯翔先生拜其为师。老先生为人谦逊,待人和善,在艺术上给我巨大的教诲和启迪。他肯定了我的学书走向,说:“品酒醇醴迥异,学书碑帖无町,将来书坛、书风之变很可能是在碑帖结合上”。先生为我题写了“以生知之资志困勉之学”,并叮嘱我“深思再深思”,字间弥漫着对我的一片深情厚爱!两年后,我的一件碑帖结合的草书作品在第十届全国书法篆刻展上获奖,春节时再次看望先生,他对我的作品寄予了很高的评价并用毛笔写道:“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一点之内,殊衄挫于毫芒。你的掌控能力极强,使转自如,气韵相生。点线之含金量达到百分之九十五。难得、难得!”。再次鼓励我说:书法创作就是要写出自家面目,要写出自己的风格,但这也是最难达到的。

        在漫长的学书过程中,我认识到,书法艺术不能单一地把古人的东西生硬地搬过来,东拼西凑,而必须通过“化合”,产生新的气韵。有了这种气韵,作品中才能够透出人的精神、格调、气质、情趣和意味。气韵是无形之物,但却是书法艺术的生命。几年间,我不停的思考着化碑入帖的问题。所谓化碑入帖,就是要把碑之线质即金石气化入帖中。这种“化合”应该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神化。要从形到神的契合,不是简单地把碑的形化入帖中,更重要是要将刚劲、粗放、朴实、骠悍、犷放化入帖中,达到感情、文化、气质、艺术內含的统一,使作品从晋人文雅的书风中脱化出来。二是意化。就是从结构笔意上寻找由此向彼游离的元素。比如将墓志造像、隶书、简牍中率意的成分化入帖中,将王義之、颜真卿、黄庭坚等方整雄浑的元素化入帖中,使作品在流畅中多一分率意,多一分雄浑。三是融化。就是要从笔法寻求书法元素的对接,把篆书的绞转、魏碑的切顿、侧锋的率意放到合适的时空,丰富彼此互融的内容。四是形化。就是在章法结构的搭建上,亦开亦合,亦动亦静,用草书穿插,以草书恣情,“做草如真”,寻求真我。

        黄宾虹先生说从艺要 “述练习、法古人、师造化、崇品学”,言及为艺一生,重在修为。2012年,我在江苏宜兴举办个展,有幸得到当代花鸟大写意画家吴冠南先生的指教并拜其为师。先生的高远思想见识以及深邃的文化高度对我启发很大。大写意是国画艺术中的奇葩,有着悠久的传承,庄子眼中的“解衣盘礴”,杜甫诗中的“元气淋漓幛犹湿,真宰上诉天应泣”形象生动地再现了古贤作大写意时的神情及对画家高尚人格和创作激情的理解。先生奖掖后学,吸纳我为吴冠南花鸟画研究中心的艺委会委员,邀我给学员们讲授书法课程。书法和大写意一样集中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髓,碑和帖、实和虚、方和圆、刚和柔、静和动、收和放无不是强调中国文化对两极的认知。而对立两极能够互相通融,把相对、相反的美协调在一起,才是高水平的体现,才是“道”。所谓“道法自然”,天、地、人和谐统一的冲和之美,才是中华民族浑厚、正大、质朴的审美标准。在古人面前、在先贤面前,在中华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面前,我刚刚是个小学生,面对先人遗留的墨迹碑刻,我需要做的功课还要很多很多!

     

       孙伯翔先生曾告诫我说:书法艺术其路漫漫,庆伟当牢记“行百里者半九十”之古训也。是以共勉!

      

       此文为《中国书法》杂志约稿,将发表在2013年第四期。

癸巳春二月于一闲堂
_____李庆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