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外直内话方君
一代通儒马一浮先生《观象巵言三•审言行》篇中有云:“易简之理,于何求之?曰:‘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则可以入德,而几于易矣。”附语又言:“若不实下‘直内’‘方外’功夫,济得甚事。学若不能入德,只是说闲话。”画坛老宿童中焘先生尤作按语曰:“‘直内’谓‘敬’、‘诚’,表里如一。‘方外’谓明义,寄位。此与‘法家’韩非所说‘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不同。”1998年,二十一岁的方勇考入了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专业,依循着“国美”的老传统,方勇的“第一口奶”正是源自童中焘前辈,也正是这“第一口奶”瞬间打通了方勇临古与写生的“任督二脉”。此后的四年中,在何加林、陈向迅老师的悉心导引、教诲下,勤加习练,对宋元明清巨匠之作的章法、笔墨竭其所能的接受、接近、探索、探究,深度解悟古人如何将眼中的自然景物提炼为纸上的笔墨意象,从和古人学话升级为与古人对话,进而得出“要学会像古人理解自然与人文关系一样,立意高远,以笔造形,写形传神,这是山水画写生的重要途径。”(方勇《山水画传统与写生》)章实斋《文史通义》称:“触境会心,自有妙绪来会,即泛览观书,亦自得神解超悟矣。” 触境会心有若写生,泛览观书类似临古,自有的妙绪来会与自得的神解超悟,都是建立在学会像古人一样对自然与人文关系的深切理解 ,与其说是“理解”,不如说是妙悟神合。山水,天地自然之象也,山水画,人心营构之象也。实斋又言:“有天地自然之象,有人心营构之象。天地自然之象,《说卦》为天为圜诸条,约略足以尽之;人心营构之象,《睽》车之载鬼,翰音之登天,意之所至,无不可也。然而,心虚用灵,人累于天地之间,不能不受阴阳之消息。心之营构,则情之变易为之也。情之变易,感于人世之接构而乘于阴阳倚伏为之也。是则人心营构之象,亦出天地自然之象也。”这说来显明易识的理念,正是经黄宾虹、潘天寿、陆俨少、顾坤伯、童中焘等先贤修证践行、数代相传的人文薪火、艺道秘籍,童中焘先生析解为“理法”,与余英时先生的“内在理路”或相仿佛,无论是理念、理法、理路,尽归于中国文化传统之正脉,亦必臻于中国山水画之真境。
2002年,方勇毕业季的临古之作与《静夜思》系列,颇得天津美术学院霍春阳先生一行人的赏识,以学士学位跻身于天津美院讲席,主讲山水一科。此举不仅是对生长于桐城、求学于杭州的、地道的南方小子——方勇的再度锻铸和磨砺,更是为黄、潘、陆、童一系学风、画理北传、发扬开一新境。
十数年来,方勇自家乡的《龙眠山》出发,时而徜徉于苏杭园林的《画堂深院数年华》、时而绘写着杜陵诗意之《千家山郭静朝晖》,那诗里梦中的意园神楼恍惚有象,那塞上江间的波浪风云幽隐无形,他在当下与古典中寻绎路径,在诗心与画意中挖掘自我。而后的《桐城记事》、《南海记事》、《黔山纪行》、《西北纪行》,再到武当、普陀、匡庐、秦岭、青城、峨眉,直至珠穆朗玛峰、川藏稻城的亚丁雪山、美国大峡谷、拉斯维加斯的郊外……他走上了一条令世人难以捉摸、令自己无法止步的孤独之旅。然而,这不是一个真空的宇宙、更不曾有一个绝俗的桃源,想远离那些玩术弄权、钓誉沽名的“教主”“大师”们的邪魔之道,何其难哉!欲摆脱那些欺世媚俗、据巧投机的速华濫流者的“成功之学”,岂是易事?这不仅要拥有一个真正行者强大的信心、念力,沉潜的志意,坚实的步履……。刘融斋有“行当勉其难,而不可忽其易”的话,又说“知而不行,知便糜烂了,然亦多由于知不切。若知得切,便自强健有力,虽欲不行而不可已。”方君切知力行若斯,尚撰有《山水生机说》、《山水画哲学背景的转化》、《山水画的色与墨》、《凝神致远——从赵子昂作品看山水画笔法衍变》《石涛山水画真伪略考》、《同观于境——对高居翰先生评明清山水作品的几点看法》等论文多篇,于为学穷理之道不曾有所稍歇。与时下沉迷于画面技巧的画师们、追逐着功名利禄的名家们,方君的“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使得方君愈加另类,要作一位有理法、有思想的画家,谈何容易!在经过几番对中国山水画传统本质、学理的追踪讨源,对诸多名家名作流变、笔墨的详察辨析,愈加使他深信“儒释道哲学规定或归化了中国山水画的传统,画家的学养胸情丰富和完美了作品形式和笔墨内涵……从传统哲学中寻求思想资源,用新式学理加以补充求证,使山水画的正传真脉‘不绝如线’,这不仅仅是文化信念,也是一种理性态度,更是一条正确途径。”
2011年,寒碧师受命创办《诗书画》杂志,试刊第一、二期中之“真境”栏目,皆围绕于童中焘先生,先是配发了黄宾虹、潘天寿、李可染、陆俨少等大家名作,展现其渊注渟著、纳而不流,是以仰继前贤;继之拣选陈向迅、何加林、陈磊、方勇诸人佳制,着眼于燃灯传焰、相续不尽,可称俯待来者。寒碧先生于《五家山水题耑》中,称其:“所长者志专意谨、体正法严,所欠者惠和清夷、虚灵不昧,是以具老成之器、待陶练之功。借理学家之言,他已‘格物而入’,尚未‘悟道而出’。……虚于中,故风华婉转;足乎内,故脚踏实地。他的气质、才调已现端倪,但用古人的话,还属‘后天迹象’,要非‘先天神运’。他的笔墨已趋沉厚,他的心象何当高远?” 先生数年前为其画册撰序中有言:“深此性行,广其阅历,济之学问,徒于天地,则可望灵观道养之进境。远俗不自污,必当大树立。” 远俗不污、灵观道养之境之于方君已真切不妄、真实不虚,先生所说的“虚乎中”、“足乎内”,是否与篇首“直内”、“敬诚”的功夫相近;而先生所言之“心象”与章实斋“人心营构之象”好似如出一辙。所幸者,慧心独具、深造苦行的方君,于山水之道渐感生悟,尝言“山水之妙不在于重现客观,不在于光影描绘,也不仅是简单的诗画同体,或笔墨技法传承。而是以哲学境界观天地宇宙的运行秩序,以文学意境传山川无限情景,来求证于内心的理想情怀。山水传达出来的不仅是固有的文化,更要有创造源泉的勃勃生机。”重现客观的写生、传承笔墨的摹古都可视作“方外”的门径,求证于内心世界的理想情怀、营构出情之变易的心象显然是“直内”的功夫。
观方君之近作,多近于平和、简静、温柔、敦厚的气象,马一浮《护生画集序》曾言:“故知生则知画矣;知画则知心矣;知护心则知护生矣。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吾愿方君善护其心,善养其生;知方君之画者,得知方君之心耶!
____孟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