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象浅释

 

        中国画以万物为表现对象,分门别类,设立科目。不求虚幻抽空,不为支离狂怪。这既是儒家文化立足现实人生,关注当下的仁义思想,也是道家的齐物观。无论或大如山海,小如芥子;或成长如千载椿木,短如虫 不知朝暮。时间空间无所谓大小长短,皆在须臾之间,因而无所谓贵贱高低,但这一切又极值得珍惜、重视。

        在自物万物平常生态中抒扬情绪,使绘画不蹈空虚,在笔墨与自然反复印证提升中,心境逐渐广大,人生境界在技、艺、道中愈加紧实厚重。

        中国文化有着道艺相融,“体用不二”的文化特质,是中国人思想与生命力优雅深邃的呈现。
 
        “象”是中国画学的重要概念。

        画“形”也,画是一种心智性情的活动,以哲学为基础,合于道为最高境界。

        画的基本问题是处理心与物的关系,物为原本,像物为象。论画称“形”有造形、立形、成形、写形……,称“象”有“画象布色”,“任运成象”,“写象赋景”,“象生意端”,“一点一画,便致其象”。

        象有两大类型,其一:客观对象,其二:意象,又分为想象;符号与象征。中国画“形”之所存,所写所立所构,皆以象为体,无象不足称意境。

        中国画之意境,无论具象,抽象,实象,有象,无象,皆有人之心象投身其中。王国维先生分为“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遇于目,感于心,传之手而为象”,乃成心象理念。心象注重“兼本末,包内外”。在本来中注入哲学精神,而所览众多,游历宽广又兼设各种学术涵养其中,乃能心象沉郁广大。

        画之意,有三义:一,写物“得意”已足,不为刻画之迹。二:在画为“致意”,情思生于象外。三:作者之意兴,旨意与构思。“本乎立意,而归乎用笔”,以意命笔,以象造境。“中国画取神似于离合之间”。论画不称“写实”而曰“实境”,“实景”,“真境”,乃指境象,非某物之特殊形象。

        “心凝神释,与万物相和”,“象生物外”,“大象无形”,心象是笔墨、境界与精神的体现。

        中国画表达万物,不在形、影、色和故事情节叙述,而是要涤荡外在色相,寻求内在真意。

        中国画不拘泥外象,但也不可抽象。抽象是西方艺术发展的产物,相对于写实具象,是西方艺术科学分析的特征,在西方文化哲学思潮中衍生。中国画自汉魏晋以来以气韵生动为宗,应物象形为次。以意造境,笔墨造形,一直是中国画主脉络。笔墨技法又与书法同质,讲究下笔成形。既有外象又有形式,更有气象,形神兼设,遗形得神,于披离点画间开出生面。笔墨形态即是形式,也是内容。这已经是高度立象的表达方式。西方抽象主义的点线面原理对于中国画笔墨是一种较简单的形式主义,在当下创作中可以借鉴但不能等同。

        而中国画之妙亦不在于重现客观形体;光影颜色描绘;记录、叙述具体事件和群体的能力。同时还不是简单的诗画同体或笔墨能力技术体现。而是以哲学境界观天地宇宙的运行秩序,寻求天道的根源,以文学意境传山川万类的无限情景,以求证内心的理想情怀。将个体追求合于天行大道,不拘于物,不滞于理,不束于情。通过“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一切客观转化为心象,既风华婉转,又脚踏实地,两者相溶,自然心象高远。代表中国画最高境界的唐、宋、元作品,一是千笔万笔表达物象逼真于自然而超脱于自然的天地浑朴境界。二是以精简萧疏的笔墨营造了另一种虚含无限生机的空灵审美境界。

        中国画表象于外,而存意于内,不为形迹所规,重意而不愈矩。秦汉以来,朴素沉郁,古风犹存,所以往往得神而已,皆是从心中延生,使为者动于中发于外,使观者感动。无论是车马出行,或是宴饮舞乐,皆蕴古雅而不流于空象。

        《晋书•王衍传》记:“魏正始中,何晏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并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衍甚重之”。魏晋时期的文脉承续促使中国画走向自觉的阶段。陈师曾在《文人画之价值》一文中指出:“六朝庄老学说盛行,当时之文人含有超世界之思想,欲脱离物质之束缚,发挥自由之情致,寄托高旷清静之境。”中国画开始诉诸本心,不为实象所囿。画法已备,理法又成。此时画理更成为中国画千古不易的准则。谢赫在《古画品录》中指出:“夫画品者,盖众画之优劣也,图绘者,莫不明劝戒,著升沉,千载寂寥,披图可览。虽画有六法,罕能该尽,而自古及今,各善一节。六法者何?一曰气韵生动是也,二曰骨法用笔是也,三曰应物象形是也,四曰随类赋彩是也,五曰经营位置是也,六曰传移模写是也。”中国画的格局在此一时期得以形成,画理完备。作者从“心”出发,借助自然物象造就了一个心向往之的至真之境。有境者,画乃为高,气韵充溢其间,格高气雅。

        及至隋唐,中国画各科丰溢,山水、人物、花鸟,渐臻完善。中国画发展不为朝代更替,不为思想更迭,正法溯源,唯“心”而已。假之外物,畅达其心,又不为物形所缚。王维《卧雪图》有雪中芭蕉,非不明物理,乃是“兴之使然,意到便成”。

        五代至宋是中国画的繁盛时期,画法大备,名家粲然,同时也是中国画的一次转向。晋唐时所形成的审美趋向,转到了一个更为宽阔的自然空间去寻求本心的阶段。以“心”运笔墨,以笔墨求真境,以意境溶自然。宋人之画,既有广大之局,又有精微之象。山水往复,花鸟顾盼,眼中所见,笔下所发。宋人在自然中求“本心”,在物类中生“情境”。作者将情隐藏在物的表象之中,让观者感受。其画中,所得物象,皆以自然为蓝本,在自身的体察下,心中所虑而衍生出画法。这种画法的流出,使宋人之画多样、生动。范中立隐迹终南山,其自谓“与其师古人,未若师造化”。朝暮体悟,对其景,写其境。既合物理,又抒胸臆。终“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山水浑厚而不失心中所感。在体察自然中将“心”溶于画。刘道醇评其:“宋有天下,为山水者,惟中立与成称绝,至今无及者。……范宽以山水知名,为天下所要。……自古无法,创意自我,功期造化亦列神品。……李成之笔近视如千里之远,范宽之笔远望不离座外。皆所谓造乎神者也”。北宋时期,苏轼等人倡导“文人画”主张。苏轼英才天纵,主张:“论画贵形似,见与儿童邻。”“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缘因其各方面造诣独高,雄视百代,所以在艺术上无可避免的使诗、文、书、画相融通,也使中国画在宋人体系中开始了新的转折——文人的“心性”,加之文同,米芾,李公麟的推动,使中国画诗化意境已臻完善并开启了元画的辉煌。至此唐宋绘画可以称为中国绘画的“宇宙论时期”,强调生生不息,气韵流荡。人通过对自然的认知与沟通寻求宇宙运行的规律,建立与之协和的人生秩序。

        元画可以称为“生存论时期”,更强调人的存在,人生命的价值。黄宾虹先生在《古画微》中写到:“画法莫备于宋,至元披抉其义蕴,实处转松,奇中有淡,以意为之,而真趣乃出。”又“若神思所往,妙极自然,不惟人力,纯任化工,此气韵生动,为元人独得之秘,宜其空前绝后,上学下达,绝妙古今,而无与等伦者已。”这时的“心象”指人生存价值的心境高远,出现了由表现“自然之情性”向表现“性情之自然”转换。

        如果说五代、宋人是将中国画带入了从自然取法的过程,元人则进入了士人思想主导绘画,对自然人文提炼的过程。“宋人千笔万笔,无笔不简。元人寥寥数笔,无笔不繁。”在“士心”下,元人从自然中中抽离出表达“心”的符号,并加以运用,同时又不疏远自然,元人“笔简意高”之源,正在于此。其胸中波澜尽于笔下,使文能溶画,画能辅文。陈师曾《文人画之价值》进行了确切的阐释:“何谓文人画?即画中带有文人之性质,含有文人之趣味,不在画中考究艺术上之功夫,必须于画外看出许多文人之感想,此之谓文人画。”在元人的笔下,亭榭茅舍代替了宋人的琼楼玉宇;兰竹高洁代替了宋人的花鸟禽兽;诗化的“心境”代替了自然化的“心境”。同样是山水往复的山水画,王蒙多是幽林高士;吴镇多是渔父相答。郑思肖画无根兰,虽是逸笔草草,然境界全出。画中题诗云:“向来俯首问羲皇,汝是何人到此乡。未有画前开鼻孔,满天浮动古馨香”。在元画中,物只是作者的的“符号”,用这一“符号”去寻求人内心的幽微高妙之境。

        明末清初以来,文人画渐失正大雄浑之道,世人多以“逸笔”为口号,疏离自然。诗境逐渐为“符号”代替,境界空泛,情感匮乏。其中门庭宽大、道气浑然一体者,仅弘仁、八大山人、髡残、石涛、龚贤等数人,化古为新,绪脉传承于笔墨心境。

        乾嘉时期,金石学兴起。主张溯之上古三代,又有器物相印证,中国画开始了讲究笔墨“内美”的复兴时期。金石学为研究三代以下古器物之学,兴起于两宋而成于清道咸间。金石学的兴盛使中国画柔糜、琐碎之风得到了根本上的扭转。金石学倡导以上古文字之法掺进绘画,金石之笔,自然醇厚,画家笔墨的修养得到进一步确立。中国画以笔墨蕴情达心,可以说心即笔墨。金石学所强调“内美”的笔墨追寻,正是一个从外在形式进入本心探究的过程,是对传统的一次全面总结。在这样的环境中,笔墨的外在形式得以主观的提升,使笔墨气韵得到了更大的发挥空间,延续了数百年的写意之风得以发展。吴昌硕言: “作画时须凭一股气”以篆籀之笔写花鸟情趣,不事描摹。又在题画诗中写到:“墨荷点破秋冥冥,苦铁画气不画形。”其所谓“气”,是心中所存,发于笔端。齐白石亦承袭吴昌硕之遗韵,化豪为朴,翼自然情趣。黄宾虹先生提出:“中国画舍笔墨内美而无他”,复兴了宋元以来的中国画的写“心”精神。提出:“古画宝贵,流传至今,以董、巨、‘二米’为正宗,纯全内美是作者品节、学问、胸襟、境遇,包含甚广。”其身体力行,追摹宋元,在画面中传达所秉持的士夫情怀。

        中国画借助物象又不可拘于物象,唯有抽丝剥茧将内心深处的喜好感情挖出,才可能在自然物象中找出内心相契合点。
物有物形,物理,物情,其中有固有的物质特性,如水柔石坚大海阔。有民族文化所喜好的固有物质情感和关注点。西方人的海洋观与中国人的山水观,花鸟观。这些都是群体情感所共有的审美所在,艺术家不可能全部摆脱这些文化影响,但他还须在内心挖掘出更深层次的情感体悟,从物理的“自然”,到大众文化的“自然”,最终是荒天古木,人与宇宙苍穹独立相对话自我选择的“自然”。

        中国画之所以延续千年不灭,乃通过提炼来传达物象之外的“心境”,而西方绘画则以分科别类、精微刻画来表达物理的内在精神,中西文化之不同,所呈现的意趣相殊。我辈所要遵循的正是注重古典情怀与现代意识的相协调,文化价值与个人经验相统一的“心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