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的洞见

白锐
——读《胡抗美书学论稿》有感
 
        书法家的创作感悟,是解读欣赏书法的重要资源。尽管书法家对书法的思索,最直接的表达见诸书法作品(即笔墨意象),而不是语言文字。然而,语言文字是人类交流最通用的媒介,书法家对书法的见解无疑会留存于他们语言性的表达之中。即便书家没有写出系统的书法理论文章,他们的书信、访谈、笔记也会流露出诸多关于书法的思考和见解。毕竟,对于书法家而言,假如没有思想的支撑,他们的创作便经不起时空的考验。
 
        中国古典书学理论源远流长。书法家、书法理论家通过诗词赋体、散文尺牍来表达自己的书法思想、审美追求和艺术观念,古已有之。至今已有近两千年的书学理论发展史,论述颇丰,名家辈出。从意象比况的书肇自然观、以书品人的儒家审美观,到萧散淡雅的自然天真观等等,古典书论的发展经过了漫长的历史过程。进入20世纪以后,受西学东渐,白话文运动的影响,现代书学理论体系逐渐形成。中国书学的发展走出了古代重感悟、轻思辨的路径,成为现代学科体制中不可缺少的一支。尤其是近30年来,随着书法热的兴起和书法学科在高等教育体系中的确立,大量较高学术含量的书学论著问世,对于当代书法学科发展无疑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其中,不乏翘楚之作。近日,由河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胡抗美书学论稿》(以下简称《论稿》),收录了近年来作者对诸多书法问题的思考和考量,集中展现作者对书法传统的承传和当代书法现状的关切,彰显了当代书学理论家的学术底蕴和思想深度。
 
        《论稿》以《代序——书道漫漫》作为开篇,叙述了作者六个阶段的书学经历。在朴实的叙述中传达出学书堂奥:“回顾我个人的‘书法史’,完全是一段临帖史”。的确,从颜楷、米芾、王铎,再到《阁帖》,作者一路走来,取得了骄人的书法成就。然而成绩的取得,离不开仔细临摹,用心体会。为了突出临帖的重要性,作者在开篇伊始便以《临帖:书家的日课》表明了自己的临帖观。他是这样给临帖定位的,“临帖与书家终身相伴,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关键在于不断挖掘书法传统精神。临帖不能为临而临,也不是一劳永逸,而是一个活到老,临到老的系统工程”。临帖要讲究方法,“临帖前、临帖中、临帖后,对帖的感知、感悟和理解非常重要。临帖需要理论武装,理论指导下的临帖比为临而临的效果好百倍。”当然临帖的好坏也有标准,“一定要形似,没有形似就没有神似。形似是神似的桥梁,神似产生于惟妙惟肖的形似之中”,最后得出“学习书法,提高艺术水准的规律就是临帖”的规律。作者从临帖的作用、方法、标准入手,字字珠玑,为学书者开启了通往成功的光明之路。的确,临帖是艰苦的、枯燥的学习过程,但它又是快乐的、有意思的求知心路。它是学习书法、提高书艺的不二法门。
 
        作为当代草书大家,作者对草书历史的梳理、对草书语言的解读,是整部《论稿》极为闪光的一笔。“神采”是古典书法审美范畴中的关键语汇,到南朝时它得到了突出强调,比如“书之妙道,神采为上”。“神采”观念同样得到了作者的继承,并得以发扬和创新。在《神采:草书的灵魂》中,“草书第一重要的是神韵神采,神就是无我的境界,人为的造作显现的是人,不是神,只有无意而为之方见神采”。值得一提的是,作者语出惊人,“草书家在创作时的心态和追求应该是,有神无形为上乘,神形兼备者次之,见形不见神为下品”,给予“神采”至高无上的地位,是对古典书论中的“神采”观念的拓展。在充满激情的草书创作中,有神无形的境界当是书法创作的最高层次,是超越字形本体层面的无我之境。这一观点的提出,书法评论家周俊杰先生非常推崇,他认为抗美先生“将传统书论中的精华又向前推进了一步”。
 
        关于如何复兴草书,作者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草书与晋韵》一文中,他认为“当代草书——尤其是大草,要在真正意义上复兴,首先要深入魏晋,追二王帖学;其次要追唐人。只有在融合晋唐的基础上,当代草书才能获得较高的历史基点。”我们知道,明清草书在章法和用墨上别具一格,气势磅礴。但为什么作者明确强调草书要从魏晋入手呢?这是因为,从书体的演变来看,草书与篆隶有明显的渊源关系,篆书草写向隶书过渡,隶书的草写而成为章草。当书写过程中的时间性得到了突出强调,也就是“一笔书”产生之后,草书从小草到大草,以至于狂草,逐步发展。从产生的环境而言,魏晋是孕育草书成熟发展的重要时期,学习应从源头上把握才会有高古之意。而唐代是狂草的高峰期,学习颠张醉素是学习草书的必由之路,所以作者强调学习草书要深入晋唐。这一观点尤其应该引起当代草书界的重视,在普遍关注展厅效应和视觉冲击力之时,如何使草书具有高古的意蕴是非常值得思考的问题。
 
        面对当前草书界存在的问题,作者直言不讳,“除书法技法之外,当代草书还存在着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是,生命情感的缺失和外师造化的阙如。当代草书普遍缺乏一种生命关怀和情感关怀。”这也就是说,在草书的创作过程中没有和书家的心灵产生关联,仅仅依靠笔墨技法的展现是苍白无力的,不能打动读者的。只有那些充满激情的挥洒,点画从胸中喷涌而出,线条以激昂情绪带动,才是展现生命情感的佳作。
 
        可见,作者对草书创作的论述,绝非泛泛之论,而是直指草书研究的内核和精髓,具有深邃的思考力和独特的洞察力,实乃发人深省的真知灼见,具有高屋建瓴的指导意义。
 
        《论稿》中涉及到诸多当代书法创作、书法理论的诸多重要问题,种类繁多,论述深刻,鞭辟入里,耐人寻味。限于篇幅不能一一枚举,这里,我们不妨挑选最值得注意的一些论点细加论说。
 
        例如,书法艺术的空间性问题常常受到书家的关注,《书法时空运动的美学特征》一文对书法艺术的时间特征做出深入的分析。作者认为“书法的时间性特征,对于一个书家而言,既可暗示着书法作品的境界,也可显示书家创作的风格。”具体而言,它包括延续性、连贯性、不可重复性和节奏性等四个方面。在书法实践中,书法艺术的时间性具有重要的意义,因为“艺术家自提笔开始,一直到创作结束,除了有形的线条之外,其它全部都属于书法艺术无形的时间性特征”。故而,如何把书法时间性问题处理好,便直接关涉书法创作的成功与否。而书法的高妙之处正在于时间性——它以瞬间的美感创造永恒的精彩。
 
        关于汉字与书法的关系一直是书法研究的热点话题。《汉字:书法的挪亚方舟》一文对这个问题也有自己的独到的理解。在作者心目中,“汉字,承载着祖先们的生命观、世界观、宇宙观,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承载着艺术的源泉”,给予汉字以重要的地位。那么,中国书法艺术与汉字具有怎样的关系呢?“首先是子与母的关系,没有母便没有子,没有汉字就没有中国书法艺术;其次是鱼与水的关系,没有水,鱼就无法生存”。可见汉字是书法的载体,是书法的基础。于是那些远离汉字的创作,不属于书法创作,只能归到别的艺术创作之中。“中国书法脱离了汉字,就不再是中国书法艺术!”
 
        书法传统与创新问题一直是书法研究的一个核心问题。在《书法的形上之思》中,作者指出,“我们研究和实践书法艺术,研究与实践本身是一种文化。研究是一种思考,创作是一种思索的实践,套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是‘关于思索的思索’,这是哲学的概念。传统与创新,传统包括书法的起源与经典,创新包括继承与发展。传统与创新共同构成书法文化、书法传统。”作者对于书法艺术持有这样一种观念:“发展”是继承传统的内在要求,“创新”则是发展传统的基本动力,强调在“继承”基础上的“发展”和“创新”,而尤其重视创新。“在求新求异的驱动下,去追求超越和创新”是书法艺术不断发展的灵魂所在。
 
        那么我们应该如何进行书法艺术的创新?具体而言,“书法创新包括两方面要素,一是观念创新,理论创新。敢于在传统的鉴赏、评鉴、创作等方面的观念上有所突破,不拘泥于已有的条条框框,并在实践的基础上,从时代特点出发,提出新的理念,新的理论。二是造型、用笔、用墨、章法等方面的夸张、变化和求新。这方面突出的问题是,夸张无度,变而俗化,求而不新。造型是将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汉字形状,按照审美价值取向,换一种新的样式出现,以取得最佳最美的艺术效应。”在书法实践,尤其是草书实践中,作者同样践履着自己的书学观念。一方面他非常注重传统,倘佯在古代碑帖的海洋之中;一方面又极其重视创新,他对于草书笔法、墨法、章法的探索与研究开时代之先,引无数书学后辈“竞折腰”,多少专习草书的书法家都从抗美先生的书学实践中汲取到养分。因此他对于当代草书的贡献功莫大焉。
 
        ……
 
        凡此种种,不一一枚举。《论稿》处处闪烁着作者原创性思考的光芒。
 
        仔细通读这部二十余万字的书稿,敬仰之情油然而生。抗美先生把大量业余时间投入书法临摹和创作中,他神游阁帖之境,对大草的解读颇为精深,甄入化境,这是书法界所熟知和公认的事实。然而临池之余,先生醉心国学,作诗填词,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钟情。而抗美先生对书法理论的思考之广、之新、之深,尤其令人钦佩。他新颖的角度,独特的洞见,值得我们认真借鉴,反复体会和思索。相信《胡抗美书学论稿》的问世,如同和煦春天的到来,给当代书法理论,尤其是草书理论的发展带来春风,注入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