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主页>资讯>深度观察>
 
全部
 
朱良志:四时之外(2)
2014-12-10
编辑 : 雅会
作者 : 未知
浏览次数 :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v]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亘古如斯,而时间背后隐藏的不变因素同样亘古如常。它是永恒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v]时间一刻不停地流淌,亘古如斯,而时间背后隐藏的不变因素同样亘古如常。它是永恒的,不可更易的,青山不 老,绿水长流,樱桃一年一年地红,芭蕉一度一度地绿。沈周题画诗所谓“荣枯过眼无根蒂,戏写庭前一树蕉”。天地自其变者观之,万物无一刻之停息,而自其不 变者观之,山川无尽,天地永恒,春来草自青,秋至叶自红。中国艺术理论认为,与其说关心外在的流动,倒不如说更关心恒常如斯的内在事实。对永恒的追求是中 国艺术的一大特色。这永恒感是自然节律背后的声音,这声音,只有诗人之耳才能听到。

二、刹那永恒

    苏州沧浪亭有一小亭,亭廊柱上题有一幅对联:“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亭子不大,景致也无特别之处,但这幅对联却令人难忘,只是觉得放在这优 雅的处所,格调似过于冷峻。前句是中国诗词中常见的感叹,如欧阳修《浪淘沙》词:“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 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这是代未来预想,今年很好,当下很好,但来日如何,明年如何?明年不知流转于何处,时 间转瞬即逝,人是未来宴席的永远缺席者。后一句引东晋王徽之对竹子的感叹,强调当下此在的感受。两句又有密切的情感逻辑,正因为我们无法把握未来,正因为 必将缺席,我们更应该珍惜这当下的人生盛宴。这幅对联有无奈,但更有惊悟。中国艺术强调,时间、空间带给我们的是拘限,超越时空,领略当下的圆融。这里含 有中国人刹那永恒的思考。
    禅家以“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为妙悟的最高境界,一个悟道者,在一个静寂的夜晚,享受山间之清风、湖上之明月,由当下所见一月,想到万里长空,天下是是处 处,都由这一月照耀,由此刻,想到自古以来,无数人登斯山、登斯楼、望斯月,月还是以前的月,山还是以前的山,江湖还是以前的江湖。万古的时间和此顷,无 限的长空和此在,就这样交织到一起。这里不是做短长之比、大小之较,也不是强调联想的广泛和丰富,而是在渺小和无垠、短暂和绵久之间流转,作时空的遁逃。 强调妙悟就在当下的事实。
    被闻一多称为“泄露了天机”的刘希夷的《代白头翁》诗云:“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诗中表达了在如水的时光 中如何抓住一些影象的思考。张若虚以他妙绝人寰的千古叩问震撼着人们的心扉:“江畔何年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 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而李白一首《把酒问月》传达了更为放荡的思考:“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这些 天才诗人几乎是在神秘的颖悟中,和合物我,齐同古今,万古同一时,古今共明月。虽短暂并无局限,虽脆弱但并不能随意摧毁,虽渺小并无缺憾,诗人们在超越中 占有了无限,与过去晤谈,与未来商兑。正像沈周诗中所说的:“天地有此亭,万古有此月,一月照天地,万物辉光发。不特为亭来,月亦无所私。”(《题天池亭 月图》)在颖悟中顿入了永恒。
    《二十四诗品"洗练》云:“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清人张商言说:“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余谓以禅喻诗,莫出此八字之妙。”这两句是互文,表面的意思是, 今日所见之流水、水中之明月,就是亘古以前的流水明月。这是放到永恒处思考当下。而另一层意是,过去之流水明月,就在今日此顷我的观照中,就在我的目前呈 现,这是强调永恒就在当下。这里突现的正是瞬间永恒的思想。
    瞬间永恒是禅宗最深刻的秘密之一,也是中国艺术的秘密之一。“万古江山在目前”,大道就在今朝,就在此刻,就在此刻所见的十五圆月。明代心学家陈白沙说: “道眼大小同,乾坤一螺寄。东山月出时,我在观溟处。”[vi]关键在于“我在”,此在并不因为过去而失去意义,目前不因为广远而丧失可观之处,此顷我在 此处,我就是世界的中心,圆满而无缺憾,“我在”,世界因而有意义。
    松尾芭蕉的诗写得清新雅净,意味幽永,他的一首俳句道:“蛙跃古池中,静潴传清响。”芭蕉自言其“‘古池’句系我风之滥觞,以此作为辞世可也” [vii]。诗人笔下的池子,是亘古如斯的静静古池,青蛙的一跃,打破了千年的宁静,这一跃,就是一个顿悟,一个此在此顷的顿悟。在短暂的片刻撕破俗世的 时间之网,进入绝对的无时间的永恒中。这一跃中的惊悟,是活泼的,在涟漪的荡漾中,将现在的鲜活揉入到过去的幽深中去了。那布满青苔的古池,就是万古之长 空,那清新的蛙跃声,就是一朝之风月。
    我尝模仿汉译芭蕉诗:“当我细细看,呵,一棵荠花,开在篱墙边”(顺便说一句,这译文真好),将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戏改为:“在东篱下采 菊,悠然无意间,呵,我见到了南山。”陶渊明这句诗其实表现的就是这样的惊悟,在时间突围成功之后的惊悟。宋代临济僧人道灿将其改为:“天地一东篱,万古 一重九”,无限的时间都凝聚于当下重九的片刻,浩浩的宇宙都归于此在的东篱。无限和永恒在此消失了,这也是芭蕉的思路。
    在禅宗中,刹那被用为觉悟的片刻,慧能说:“西方刹那间目前便见。”西方就在刹那,妙悟便在此刻。悟在刹那间,并非形容妙悟时间的短暂[viii]。在禅 宗以及深受禅宗影响的中国艺术理论看来,一切时间虚妄不实,妙悟就是摆脱时间的束缚,而进入到无时间的境界中。所谓“透入”(即悟入)之法界,则是无时间 的境界。刹那在这里是一个“临界点”,是时间和非时间的界限,是由有时间的感觉进入到无时间直觉的一个“时机”。迷则累世劫,悟则刹那间。
    妙悟中刹那和一般的时间有根本的区别,一般时间是过去、现在、未来的一个时间段落,是具体时间。但在妙悟中,刹那却不具有这种特点,它虽然可以联系过去, 但绝不联系未来,它是一个“现在”,是将要透入法界的“现在”,是将要进入无时间的“现在”。因为悟入的境界是不二的,绝对的,非时非空的。所以,刹那是 由有时间到无时间的分界点。石涛说“在临时间定”,这个 “临时间”,就是时间的临界点。所以,禅宗中说妙悟,是在“刹那间截断”,在忽然的妙悟中,放弃对虚幻不真的色相世界的关注,放弃起于一念的可能性。刹那 的意思在截断。可见,刹那永恒,并非于短时间中把握绵长的时间,在妙悟中,没有刹那,也没有永恒,因为没有了时间。在刹那间见永恒,就是超越时间。
    “无边刹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这是一句在禅门很有影响的表述。其意思是:一念一切念,一月一切月,一时一切时,刹那就是充满,在 时间空间上都没有残缺,也没有遗憾。佛法无边,真如无对,就在目前。临济义玄说:“有心解者,不离目前。”有僧问兴善惟宽禅师:“道在何处”,惟宽说: “只在目前。”当下即可解会,西方只在目前。
    瞬间就是永恒,当下就是全部。所谓当下,就是截断时间,当下并不是通往过去和未来的窗口,当下就是全部,瞬间就是永恒。妙悟只在“目前”。“目前”就空间 言。“目前”不同于眼前,“目前”并不是一个区别此处和彼处的概念,“目前”并不强调视觉中的感知。“目前”在当今学界常常被误解为惟目所见,鲜活灵动。 其实“目前”不是眼中所“见”,而是心中所“参”,它是直下参取的。万象森罗在“目前”,并非等于在眼前看到了无限多样的物。如果这样理解,那么人仍然没 有改变观照者的角色,仍然在对岸,没有回到物之中。实际上,在“目前”中无“目”,也无“目”所见之前;无“目前”之空间。
    在一念的超越中,无时间,无空间,故而也无当下,无目前,无无边,无十世。刹那永恒,也就是没有刹那,没有永恒。目前便是无限,也就是没有目前,没有无限。因为,彻悟中,没有时空的分际,一切如如;解除了一切量的分别,哪里有时间的短长和空间的小大!
    刹那永恒的境界,就是任由世界自在兴现。在纯粹体验中,并非脱离外在世界的空茫索求,而是即世界即妙悟。悟后,我们见到一个自在彰显的世界,它不由人的感 官过滤,也不在人的意识中呈现。水自流,花自飘,我也自在。世界并不“空”,只是我的念头“空”,我不以我念去过滤世界,而是以“空”念去映照世界,这就 是“目前”,就是“当下”。由此在的证会,切断时间上的纠缠和空间上的联系,直面活泼泼的感相,确立生活自身,看飞鸟,听鸡鸣,嗅野花之清香,赏飞流之溅 落,……以自然之眼看,以自然之耳听,如大梅法常以“蒲花柳絮”来说佛一样,就是这么平常。

三、静里春秋

    明末大收藏家卞永誉,博物通古,每评画,多有识见。他评北宋范宽的《临流独坐图》,认为此图“真得山静日长之意”。这个“山静日长之意”蕴涵着中国艺术的一篇大文章。他突出了“静“在中国艺术中的地位。中国艺术极力创造的静寂的意象,原是为了时间的超越,在静中体味永恒。
    关于山静日长,历史上曾有热烈的讨论,它始于宋代唐庚(字子西)的一首《醉眠》诗。诗这样写道:“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花犹可醉,好鸟不妨眠。世味 门常掩,时光簟已便。梦中频得句,拈笔又忘筌。”唐子西并不是一位太出名的诗人,但他这首诗却非常著名,它描绘的是艺术家期望超越的境界。宋代罗大经写 道:“唐子西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苍藓盈阶,落花满径,门无剥啄,松影参差,禽声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 枝,煮苦茗啜之。……出步溪边,邂逅园翁溪友,问桑麻,说粳稻,量晴校雨,探节数时,相与剧谈一饷。归而倚杖柴门之下,则夕阳在山,紫绿万状,变幻顷刻, 恍可人目。牛背笛声,两两来归,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谓妙绝。然此句妙矣,识其妙者盖少。彼牵黄臂苍,驰猎于声利之场者,但见衮衮马头尘,匆匆驹 隙影耳,乌知此句之妙哉!”他在唐子西的诗中识得人生的韵味,体会到独特的生命感觉,他以自己的生命来映证此诗境。真是深山尽日无人到,清风丽日亦可人。
    时间是一种感觉,阳春季节,太阳暖融融的,我们感到时间流淌也慢了下来。苏轼有诗谓:“无事此静坐,一日是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在无争、无 斗、淡泊、自然、平和的心境中。似乎一切都是静寂的,一日有两日,甚至片刻有万年的感觉都可以出来。正所谓懒出户庭消永日,花开花落不知年。
    清代安徽画派画家程邃画山水喜用焦墨干笔,浑沦秀逸,自成一家。他是名扬天下的篆刻大家,融金石趣味于绘画之中,其画笔墨凝重,于清简中见沉厚。上海博物 馆藏有他的山水册页,十二开,这是他84岁时的作品,风格放逸。其中一幅上有跋云:“山静似太古,日长如小年。此二语余深味之,盖以山中日月长也。”这幅 画以枯笔焦墨,斟酌隶篆之法,落笔狂扫,画面几乎被塞满,有一种粗莽迷朦、豪视一世的气势。这画传达了艺术家独特的宇宙体验。表面看,这画充满了躁动,但 却于躁中取静。读此画如置于荒天迥地,万籁阒寂中有无边的躁动,海枯石烂中有不绝的生命。
    艺术家山静日长的体验,其实就是关于永恒的形上思考,他们用艺术的方式思考。倪云林的《容膝斋图》,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是云林生平的重要作品。此画的构 图并没什么特别,是云林典型的一河两岸式的构图,画面起手处几块顽石,旁有老木枯槎数株, 中部为一湾瘦水,对岸以粗笔钩出淡淡的山影。极荒率苍老。这样的 笔墨,真要炸尽人们的现实之思,将人置于荒天迥地之间,去体验超越的情致。一切都静止了,在他凝滞的笔墨下,水似乎不流,云似乎不动,风也不兴,路上绝了 行人,水中没了渔舟,兀然的小亭静对沉默的远山,停滞的秋水,环绕幽眇的古木,静绝尘氛,也将时间悬隔了。此画之妙在永恒。
    倪云林在题钱选《浮玉山居图》跋中有诗道:“何人西上道场山,山自白云僧自闲。至人不于物俱化,往往超出乎两间。洗心观妙退藏密,阅世千年如一日。”山静 日自长,千年如一日,这就是云林理解的永恒,永恒感不是抽象的道、玄奥的终极之理,就是山自白云日自闲,心不为物所系,从容自在,漂流东西,就是永恒。云 林有一诗写道:“逍遥天地一闲身,浪迹江潮七十春。惟有云林堂下月,于今曾照昔年人。”他超越乎两间,感受到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的永恒精神。
    中国哲学强调于极静中追求极动,从急速奔驰的时间列车上走下,走入静绝尘氛的境界,时间凝固,心灵由躁动归于平和,一切目的性的追求被解除,人在无冲突中 自由显现自己,一切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府的情,种种难以割舍的拘迁,处处不忍失去的欲望,都在宁静中归于无。心灵无迁无住,不沾不滞,不将不迎,时间的 因素荡然隐去,此在的执着烟飞云散,此时此刻,就是太古,转眼之间,就是千年。千年不过是此刻,太古不过是当下。
    沈周对山静日长的境界,有很深体会,其诗云:“碧嶂遥隐现,白云自吞吐。空山不逢人,心静自太古。”他在《策杖图轴》中题诗道:“山静似太古,人情亦澹 如,逍遥遣世虑,泉石是霞居。云白媚涯客,风清筠木虚……”沈周一生在吴中山水中徜徉,几乎足不出吴中,这样的地理环境对他的画也产生了影响。在太湖之 畔,在吴侬软语的故乡,在那软风轻轻弱柳缠绵的天地,艺术也进入了宁静的港湾,吴门画派的静,原是和他们对永恒的追求有关。
    “马蹄不到清阴寂,始觉空山白日长”,这是文徵明的题画诗。作为明代吴门画派的代表画家之一,文徵明是一个具有很深哲思的艺术家,不同于那些只能涂抹形象 色彩的画匠们。他生平对道禅哲学和儒家哲学有较深的浸染。文徵明的画偏于静,他自号“吾亦世间求静者”——他是世界上一个追求静寂的人。为什么他要追求静 寂?因为在静寂中才有天地日月长。静寂不仅和外在世界的闹剧形成对比,静寂中也可对世间事泊然无着染,保持灵魂的本真。静寂不是外在环境的安静,而是深心 中的平和。在深心的平和中,忘却了时间,艺术家与天地同在,与气化的宇宙同吞吐。他说,他在静寂中,与水底行云自在游。
相关阅读
关键词 : 
朱良志
分享到 : 
发表评论
请自觉遵守互联网相关的政策法规,严禁发布色情、暴力、反动的言论。
评价:
Copyright © 2012-2014 YueYaa.com 月雅书画中国 版权所有